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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正四年,夏。
傅满仓将珍哥顶在脖颈上,引来宋知春一顿好说。珍哥兴奋地抓了父亲的头发,连不连地高声喊快点,快点!傅满仓一阵大笑,父女俩像风一样跳着脚跑出了家门。
顾嬷嬷在后面笑道:“珍哥过两年就大了,现下且由着她吧!”
宋知春回头嗔道:“您也这样惯着她,她翻年就该五岁了,写字女红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顾嬷嬷哈哈笑道:“哪里没有拿得出手的?前个我看她一脚就将对面街上卖蚵仔煎家的小子摔了个大马趴!”
宋知春一时气结,珍哥人小力气却大,手脚又不知轻重,偏又象个男孩一样颇讲义气。那日见那八岁的小子仗着人高马大,喜欢欺负街坊的幼童,珍哥一时见了趁了那小子不备,从后膝弯那里猛踹了一脚,结果那孩子的面门恰巧磕在石头上,门牙当场就摔断了一颗。
宋知春回来收拾女儿时,她还振振有词地掰着短短的手指分辨,“第一,那小子胡乱欺负人有错该打。第二,那小子个头虽大却是虚胖,下盘尤其不稳摔倒活该!”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飞,利落的一席话说得宋知春目瞪口呆,竟拿不出象样的言语来反驳。
码头上热闹非凡,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这里讨生活。高高的树起桅杆准备出港的大海船边上,精赤了上半身的力夫背着山样高的货物,象蚂蚁一样成列地走着,古铜色的背上淌流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一些胆子大的渔家女划着人长的小舢板,象游鱼一样灵活穿行在巨大的海船中间,高声吆喝着各色城中的吃食,粥粉虾饺,鱼皮糯米糕,一声声拖了女儿音的叫卖声引来一阵口哨声。
船上的水手们拿了绳子拴了竹篓慢慢地往下放,手脚麻利的女人们三下两下就弄好一份吃食。有那促狭的人趴在船杆上大声喊道:“妹仔跟我海上去耍一回吧?要不然就多放两勺蚝油才给铜板哟!”
见惯世面的渔家女在舢板上叉了腰泼辣地回道:“怎么不兴带你自家妹仔去耍?”口里虽嗔怪,手下却飞快地在碗里添了足足的作料。
珍哥拄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末了也想吃一碗云吞面。傅满仓看着女儿眼巴巴地望过来,那句“外面的吃食不干净”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偏头叫了溪狗去拣那看着干净的买两样。溪狗掖了手在甲板上跑了一圈,仔细探看了几个手脚还算干净的渔家女摊子。过得一会儿功夫,飞奔回来从怀里拿出了鸡仔糕、爽鱼皮、鲜虾云吞面,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桌子。
珍哥端正坐好,秀气地开口吃起来。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桌上的吃食以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直至消失。傅满仓不过转头和船老大说了几句话,再回过头来就见桌上已然空空了,心下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我家姑娘可真能吃啊!
正感叹间就听到船上一阵嘈杂声,抬眼望过去就见一个半大的孩子被几个水手推搡了出来。一旁的船老大一拍巴掌,叫道:“这小子怎么又混上船去了?”
船老大转头和傅满仓解释道:“先前不是有个叫马小四的水手私藏刀器想诬陷东家那场祸事吗,我们几个商量了绝不能再出这种幺蛾子,这船上就看管得严了一些,等闲人不准上去。这个小子不知打哪儿来的,问什么都不肯多说,只一个劲儿地想跟我们跑船,又没个正经人做保,谁敢搭理他呀?这不就三天两头混上船又被赶了出来!”
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人高马大的糙汉子,几下就把那个小子推倒在地,那小子起身也不擦下灰尘,埋头就又往船梯上钻,被个手快的水手一把拽了个趔趄,差点一跟头栽进水里去。
珍哥吃完小食抬眼就看到这一幕,孩童行事只凭喜恶哪管是非,回过头来就央求爹爹出面管管。傅满仓看得有趣,叫人把那个小子带到跟前来,细细一打量心头却暗暗吃了一惊。
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身量虽高些那脸上却还存有几丝稚气未脱。衣衫破旧不堪却还算干净,一头乌黑的头发胡乱散着,其下掩着的面庞上却是极精致的一副眉眼,乍一眼望过去颇有些雌雄难辩。此时那双眼半睁着,低低望过来时里头却有一种如狼崽子般恶狠狠地执拗。
“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傅满仓垂眼温和问道。
许是看出这是个头儿,那少年顿了一下后微微低头答道:“我叫裴青,从京畿道来,因家乡受旱灾家里孩子又多日子过不下去了,恰巧听说广州城人人富庶,就跑过来想求碗饭吃!”-->>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声音低沉有力,却是个男儿无疑了。
傅满仓听了哈哈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原先人人都道这两广气候潮湿多瘴气,发配犯人才往这边走一遭。却不知道这边因气候炎热多雨水,一年稻谷两熟三熟的都有,加之靠山近海,只要人勤快肯吃苦那是饿不着肚皮的!裴青是吧,这名好姓更好,我听说甘肃镇那边有个姓裴的大将军戊守边关二十年,威名赫赫从未有人敢犯境呢!”
少年眉眼未动,只是束了手紧抿嘴唇漠然答道:“小子贱名贱姓,不敢跟裴大将军高攀!”这话却说得有些古怪,傅满仓正要仔细寻思时,就见珍哥在一旁大睁了一双水潾潾的杏仁大眼,忽地言道:“这个哥哥长得可真好看,象画里的仙女儿一般。”
想是被个孩童比喻成了女人,裴青一张俊脸立刻阴沉如锅底,狠狠地瞪了珍哥一眼,才垂了如扇面般长的睫毛一揖到底,“小子仓皇前来别无一物,只求有口饭食不求其它!”
傅满仓抱着女儿眼神微动,吩咐道:“找两个人给他重新洗漱一番,再淘换几件换洗衣裳,让他跟着船跑一趟,看看老龙王赏他一碗饭吃不?”这却是答应裴青所请了,只是他面上也不见如何欣喜,站直身子恭敬地又作了一揖,利落地转身跟着两个水手走了。
船老大不无忧心,“傅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有古怪,您怎么还敢收留他?”
傅满仓为瘪着嘴兀自生闷气的女儿擦拭干净小手后笑道:“这少年的岁数不大,却看得出是个身手不错的练家子,刚刚那几个水手在这少年的手上并没有讨到多大便宜。再有你看他嚼文吐字,哪里是个家里孩子多没钱吃饭的主儿,横竖这趟船来回只有二十来天,你找两个眼睛利害的人盯紧了他,我倒想看看这又是哪路神仙派来的小卒子?”
人说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傅满仓虽说不信这个理儿,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越秀山的毕秀才跟唐家女成亲时,自己一家子还好心上门吃酒随了一份厚礼来着,谁又料想得到他们竟起了另外的龌龊心思。
正在暗自揣测那叫裴青的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时,就见街肄那头迤逦过来一行人。为首之人面目白晢,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施施然地正往这边走。
傅满仓一阵牙疼,这位郑知府穿了便装风流士子的打扮,短短的一段路还特特躬了腰和路旁卖菜的老农闲聊几句,一副微服出访体恤乡农的模样,可旁边那些喝五吆六的衙吏又在干什么?
被那俊俏少年狠瞪了一眼正自沮丧的珍哥眼睛一亮,跳起来大声喊道:“表舅舅,我在这里!”孩童的世界最是天真,一眼就认出这是前些时日到过家来的人,还带了京城有名的各种小食,驴打滚、栗子糕、山楂糖,这些美食让从小生活在南边的小姑娘迅速地记牢了这位京里来的表舅。
知府身边还跟了州府里的一众属官,听了珍哥的叫喊后,通判悄悄使了个眼色给同知,意思是听说郑知府是傅满仓的舅兄,此话看来真的不假,看人家小姑娘的称谓就知道了。那同知也使了眼色过来,我早就听说了,你还不信,以后那傅满仓再送份例过来,当真不能再多拿多要了!
傅满仓冷眼看着新上任的郑知府象雄孔雀开屏一样得瑟地摇了过来,才慢慢地躬身为礼,“草民见过知府大人!”
郑瑞一个箭步跳过来伸手扶住了傅满仓,无比和气地笑道:“傅兄休要如此客气,你以后也是秩正九品的巡检,你我同为朝庭效力就无需如此客套了!”接着又转过身对着众人义正言辞道:“朝庭正当用人之际,今上求贤若渴,意欲在民间广征贤良为朝庭所用。因这傅满仓熟悉海路兼精通海外贸易,特剌封为九品巡检,专司州府里的海关贸易税的缴讫!”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后面有人高声发出疑问,“以后这傅老爷就是吃官家饭捧铁碗的人了,那往后他所带船队的税额由谁来定呢?难不成他自个监督自个?”众人立时一阵哄笑。
郑瑞端了官架子冷冷看了那个傻大胆一眼后才道:“诸位理解有误,这九品巡检乃是今上特设挂职,不须参予府衙的褚般事务,只是起个通晓海外贸易份额的作用!”
郑瑞的话语一落,就有心思颇快的明白人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话几乎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你们往后进出广州港的货物都要上税了,偷税漏税是行不通的,因为官府聘了精通此道的人坐镇了。要是再敢偷税漏税,一经查出官府就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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