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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知道兄长为何如此“用心良苦”……这么多年来,兄长总是于人界中费心周旋,面对恶敌时,既要护自己人周全,又不得伤人命,说到底都是为了保住他们兄弟与整个斗木一族的生计罢了,着实不易。所以他平日间很少拂逆兄长的意思,他说怎样便怎样,自己绝无二话,一来是信任兄长的能力,二来是不愿再惹兄长生气。可这回,蔡鲤鲤让他坏了自己的规矩。
他并非对蔡鲤鲤动了什么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心思,只是当他看到这个为离开厄运可以从最北走到最南的普通人时,忽然想到了当年他们兄弟俩为了觅食,从一片海域迁徙到另一片海域最终从海中到了陆上的岁月,而在这个艰难漫长的过程里,他身边还有兄长在,蔡鲤鲤却只有她自己。
既然留下她就能满足她最大的愿望,这么容易的事,做就做了吧,挨骂就挨骂吧。
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认为留下蔡鲤鲤是一个错误。
她不光是个勤劳的清洁工煮饭工,她还会写字,字还不难看,起码比他们两兄弟都写得好,所以她常帮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船员写家书,在船停靠在任何一个码头时帮他们寄出去。每次船上有货物进出,本都是由他来负责清点记录,她来了之后,每次都要主动跟在他身边,看他如何操作,一来二去的,她做的各种记录很快就比他还要清楚详尽,有一回还帮他查出了一个漏洞,兄长嘴上不夸,看她的眼神却比从前缓和了不少。她还会修理各种破损的小物件,断了腿的椅子坏了的暖炉,都难不住她,虽然修得不完美,起码能用了。可怕的是,她不但洗衣服,还会做衣服做鞋子,一块烂布在她手里也能变成还不错的袜子或者头巾,做出来的鞋子虽然不精细,但胜在舒适,大家穿得很开心。除此之外,她发明的纸牌游戏成功打发了船上大部分无聊的时间,经常看到闲暇时她与一拨船员聚在一起玩牌,输家们脸上画满乌龟与其他怪东西,场面热闹非凡。
危险时刻当然还是有的,海里有多少鱼,海上就有多少海匪吧,两边大打出手时,她肯定还是害怕的,论力气拳脚,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按吩咐躲在他们身后最安全的地方,但她也不白躲,有时会瞅准机会往地上洒点铁钉,在敌人捂着脚乱叫时赶紧跑回原处藏起来。蔡鲤鲤用自己做过的一切来告诉众人,她虽是个寻常女子,毫不起眼,但从不是无用废物。
渐渐地,船员们在与她朝夕相对的每一天里,忘记了最初对她的质疑与轻视,没有人再对她冷嘲热讽,某些别有用心的,也早早断了邪念,不仅是因为兄长早就立下规矩,胆敢对蔡鲤鲤有任何不轨举动的,初犯断手再犯沉海,绝不宽贷,更因为在他们心里,对蔡鲤鲤的感情已然与性别无关,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蔡鲤鲤就是一个跟他们不一样但又无比契合融洽的存在,她补上了他们这群人最孤单最苍白的一块,她是个好伙伴,伙伴不在乎性别。
最近,蔡鲤鲤又在跟船员中最擅长捕鱼的家伙学习怎么下网怎么收网怎么做钓饵,她好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任何一件她不懂的事都能激发出她无穷无尽的力量。比起那些对一切都失去了动力的人,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活力”?!
但,她明明受过那么多的伤……
他又想到了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今天日落前,他们的船停泊在一处无人的荒岛旁。
现在是深夜,身旁的荒岛像市井里最老实的人,沉默又安分,天空星辰闪烁,湿润的空气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也许是从遥远的海岸上追来的花香,或是藏在记忆中的某个姑娘身上细腻绵长的脂粉味,要不就是住在明月星辰中的仙子在不经意时穿过了他们游离在外的神思。总之,春天的海面总比别的时候多上几分缱绻温柔。
他坐在甲板上,面前的小炭炉上烤着几条油滋滋的小鱼,香气四溢。蔡鲤鲤有个毛病,每次靠岸补给,她不像别人那样给自己买好吃好玩的,也很少买新衣服,最爱买的就是木炭。虽然他们跟她讲过船上并不缺燃料不需额外准备,但她总说多备些木炭更好,既能取暖又能烤东西吃。这不爱红妆爱木炭……属实是个不知脑子里装了些什么的女子。
炉子旁边的一瓶烧酒快见底了,他喝了几口,其余的下了蔡鲤鲤的肚子,现在的她,蜷在他对面,酣睡在炭炉散出的暖意里,身上盖着他的外衣。
不止蔡鲤鲤,船上所有船员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里,陷入了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深的睡眠。船员们大都好酒量,蔡鲤鲤也不遑多让,所有人中数她喝得最多,倒下得最迟。
船上的规矩是不得滥饮,他们兄弟俩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但每段行程中也总会得兄长“额外体恤”,不定时地主动请船员们畅饮一番,以慰大家一路上的奔波辛苦。酒都是贵价的好酒,兄长从不在这里吝啬,放在酒里的药也是好药,喝下去至少能舒舒服服地睡足两天两夜。
他饮下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耳畔传来的只有大大小小的呼噜声,船员们里里外外地睡过去,偶尔有人冒出一两句梦话,嘴边还挂着笑。
蔡鲤鲤像只吃饱喝足的猫,睡梦中的呼吸平稳匀长,在她倒下去前,他记得她是在回忆一位在老家认识的故人,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与她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并不太说起自己的过往,只在一顺嘴的时候提到一些旧相识,但都与她的伤无关,尽是些在她说来还颇为有趣,对她也不错的人。
对那些永远都不会消退的伤疤,她是故意掩饰,还是早就不当一回事,他无从得知,也不多问,在人界这么多年,不随便揭人痛处的道理他多少是懂的。
蔡鲤鲤翻了个身,身上盖的外衣滑下来,他正要去拉扯一下,却冷不丁被她心口上突然蹿出来的银灰光芒逼得缩回了手。
“你们又要去吃东西了?”熟悉的熊头不满地飘在他面前,“我怎么记得大半个月前已经吃过了?每次都搞得整条船上酒气熏天,闻得我都要晕船了,烦死了!”
差点忘了它的存在了……跟蔡鲤鲤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从蔡鲤鲤上了船之后,熊头偶尔会在她睡着时出来飘一飘,反正除了他们兄弟俩别人都看不见它,它便自由得很了,有时候是看船员们在干什么,有时候是蹲在桅杆顶上不知道发什么愣,只是永远没有一张好脸色,要么说他们的船太破比不了当年它坐过的雕花描金的大船,要么嘲笑他们两兄弟太弱了,连妖气都藏不住,还得依赖一船人类才能觅食,难怪斗木一族日渐式微,总之没有一句中听的话。
兄长如今已不与它计较,说一个连虚影都不完整的小妖,除了一张嘴一无所有,也是可怜。而唯有他知道,兄长一开始不知动了多少回打死它的念头,可它一点都不怕死,甚至直言就它现在这个状态,虽然除了骂人跟飘来飘去外啥都做不了,动不了任何人一根汗毛,连蚂蚁都不能踩死一只,但同样的,它动不了别人,别人也动不了它,哪怕它得罪的是天帝王母,他们也取不了它性命。没办法,身为一只天铁,就是有这个死不了的本事。
起初他们还不太相信,试了几回,哪怕兄长一口把它吞下去,它也能毫发无伤地从兄长身体里飘出来,还冲他翻个不屑的白眼。说不惊讶是假的,在他们兄弟俩的阅历中,确实没有见过这种兼具最弱跟最强两种特质的妖怪……说它没用是真没用,但说它强悍又是真强悍……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对它“大度”,反正再生气也不能拿它怎样,讨厌它又干不掉它真是最烦人的事了。
“那些恶蛟可不会按我们期待的时间出现。”他指了指船下,“碰到了就不能放过,这两回多吃一些,下次再遇到说不定要等个月甚至更久呢,反正再大的蛟到了我们嘴里也不过化作一道血气,多吃两餐囤着也无妨。”他伸手过去把蔡鲤鲤滑下来的外衣拉上去,“饥一顿饱一顿本就是我们兄弟俩的日常,你这种怎么都死不了的妖怪是体会不到其中难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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