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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那红纱,群青看不清众人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们正望着自己。她唯一学过的曲目是《小松》,但就连这首启蒙的琴曲,她也只是在六岁时练了几天,便被阿娘叫停。阿娘说,抚琴、歌舞,女子娱人的东西她不必学,有这点空,还不如多花时间去练习刺绣。她只得回到那个狭小憋闷的绣房,噙着眼泪穿针,静听着窗外的落雨。此时,群青听出熟悉的调子,陆华亭的琴技,好得有些陌生。原来《小松》练好了是这样,如泠泠泉水冲击石块,就像那日的雨声。崔伫眼中暗讽,饮了一口酒,却看见群青动了,袖口与裙摆如泼墨绽开。她不通舞艺,但身上会武,两者之间有相通处,她不过将打斗的招式稍作改动,旋转扬臂间,携着劲风,带起柔软的衣料,顿时将人的视线吸引住。裙摆腾起,陆华亭发觉她的腰肢细而软韧,可以胡旋。情势所迫,他必须望着她,望见那纤长的手指逐渐攀上帷幕,如夺人性命的轻烟。陆华亭不是第一次在紧迫中分神。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错幻,望见这只手疼痛地攥紧桃木娃娃的情形。只听“崩”的一声巨响,三人惊而回头,陆华亭食指染血,弹断了一根弦,惋惜道:“看来今日,不适合奏乐。”崔伫明知他是故意,冷道:“还不将劣琴换下去。”文娘匆匆来抱琴。那悬垂的红纱却被群青哗啦掀开。她径直走到桌案边,对着神色各异的几人俯身行礼:“普通舞曲非奴擅长,请做剑舞,给大人们一观。”陆华亭一怔,看向群青,群青的眼珠往窗外转了转。这意思是:追兵来了,就在窗下,只能提前行动,没有谈判的时间了。群青随即抬眼观察崔伫,崔伫果然死死盯住她的面孔。他的脸颊抽搐一下,却并未出言反对,她便知道她赌对了。秦尚书觉得不妥,忙看向宁远将军和陆华亭。只听哗啦一响,宁远将军叫一声“干什么”,他年纪大了,一时不防,竟叫陆华亭抽出他身配的刀。陆华亭已将刀掷远在桌案上:“某还没看过人舞剑,宁远将军这里有刀,恰好看个新鲜。”宁远将军:“崔老板!”“崔某楼里的娘子,宁远将军有什么不信任?”崔伫却望着群青一笑,有怀念之意,“我也好多年不曾看人舞剑了。”反正群青要死,死之前,看看她舞剑的样子倒也无妨。群青佩服陆华亭应变之能,她方才贸然提前了行动,厢房内唯一一把刀,已送到了她手中。正要摸刀,陆华亭以两指按住,看向她,眸光如春风:“刀剑无眼,娘子小心,别伤了人。”“奴退到薄纱之后舞刀。”果然还是不全信她,群青一笑,“绝不会误伤长史。”观察到她神情镇静,陆华亭松开手。宁远将军见群青拿刀尚有些吃力,眼底有几分轻蔑。若是她胆敢做什么,这细细的胳膊和腿,他一下便能夺过刀,反割破她的脖子。群青笑了笑,袖子凌厉地飞起,刀在袖间来回穿梭,如惊鸿照影,哪还有方才吃力的样子。宁远将军神情微变,这女子会武并不令人意外,但这招式怎么如此阴险?就好像……近身暗杀。刚想至此处,风近了面,眼前一暗。耳边一声脆响。群青斩断薄纱,将它挥到众人脸上,击碎了一只酒杯。那薄纱就像从天而降的一只大手,蒙蔽视线,令人毛骨悚然,两个乐伎的尖叫声充盈了耳朵。待他们取下缠绕在头上的薄纱,不知何时,厢房内闯进来数个武士,制住双手,压在桌案上。群青从后挟持,手中明晃晃的刀,已横在崔伫脖子上。“陆长史,这娘子是你带的人吧?”秦尚书大震。哪知道谈判还没开始,先叫一个花娘抢先出手。“某待娘子不薄。”陆华亭也被人按着,佯装镇定道,“你是谁指使?要这般行事。”话音未落,按他那人,狠狠将他的脑袋按在了桌案上。秦尚书嘴唇微动。“倒要感谢长史带我进来了。”群青平板无波道,“只是在我眼里,你们这些贪官都是一样的。崔家祸害百姓,民间也不全是怯懦之徒,自有人来讨公道。”她道:“崔老板,你应知我来意,将那本真帐交给我。”崔伫被挟制着,维持一个别扭姿势:“女侠将我放松些,我给你取。”他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册账本,眼中却无恐惧之色,而是意味深长地瞥向窗外。对面的屋顶之上,早有黑衣人伏在屋檐上,强弩拉满,瞄准了群青的额头。只是她几乎藏匿在崔伫身后,所以一时没能动手。崔伫既敢设宴款待,自是有备而来。群青不是陆华亭的人,这点倒是有趣,也难怪两人假装熟悉,却在种种细节上显得生疏。不过都没关系。崔伫抖着手将账本递给群青时,能嗅到她身上清浅的香气,可惜这软玉温香,马上便会成一具带血的尸首。群青:“自己翻开,我看。”她的脑中如绷紧一根弦,手、眼、耳全都不能放松,描摹本的特定页数的内容,她已经背下,只对了两页,刀上一用力,划开了崔伫的脖子:“假的。”疼痛让崔伫眼睛充血,血浸染衣袍,他难以置信地摸到了自己的温热的血。没想到她真敢割伤他的脖子。崔伫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这临近死亡的恐惧却不是谁都能忍受。群青感觉到他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像出水的鱼一般挣扎,她几乎控制不住。弩手为何不动手?那厢房顶上,狷素蹑手蹑脚地将打昏的弩手扒拉下去,自己趴在他的位置,却是一怔。
对面的夜色中,有四五个人正用绳索从肆夜楼的楼顶挂下来,却无一丝声息。新来的这伙人手脚麻利,只怕很难对付。立刻,狷素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下来,他转头一看,面露惊恐。两人很快缠斗成一团,狷素随瓦砾掉下房檐之前,放出了示警鸣镝。鸣镝进厢房内,群青加快了速度。她已让崔伫翻开第二本账册,这本账册内容倒是对得上,只是崔伫的印信她不识真假,群青正在犹豫,身后的文娘瞥着账册,忽然发出了一声抽泣。群青眼睫一颤,崔伫狡兔三窟,这也是假的。一旁,宁远将军到底是武将,他见群青犹豫,大喝一声,挣脱府军束缚,从群青手中夺过那账册,径直从窗外丢到了楼下。眼看着账册如蝴蝶般飞下去,砸落进院内的池水中,宁远将军露出几分虚脱的笑意。只是马上,他的微笑便凝停了。他的身体如铁塔般向后倒下,胸前赫然有一个血洞,身子抽搐着。那些人从檐上破窗而入的瞬间,厢房内静了静。只见他们身着黑衣,每人面上都扣着一只厚重的面具,长剑上粘稠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陆华亭身后,假装压着他的竹素即刻松开他,将他拉起来护在身后。燕王府遇到无数刺客,他们能辨识出这些人是死士,不顾性命,只管杀人取物,显然是冲着崔伫而来。这些人的影子落在崔伫脸上,他的脸变成了惨白色。几乎瞬间,厢房内的形势大变。杀气袭来,陆华亭横琴抵开一剑,文娘抄起琵琶便砸过来,所有群青“带”来的人,转瞬和死士战成一团,想要拦住他们的脚步。只听数声惨叫,乱战中,无人看管的秦尚书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中。竹素脸上多了三道剑伤,听见陆华亭说“拦住那人,让青娘子走”,不禁道:“啊?为何不是您先走,青娘子留呢?”陆华亭侧头看他,眼眸冰冷。他的眼神并未在竹素脸上停留,紧接着后转,望向群青。崔伫若死了,真帐便彻底没了着落。所以群青将崔伫提起来护在身后,先对付死士,她削掉了一人的剑,将人踢开,又被另一个被逼得步步后退。崔伫失血腿软,却趁群青一心打斗,慢慢地向后爬,踉踉跄跄逃出门外。竹素从身后挟制住那死士:“娘子,长史让你先走。”刀光中,群青对上陆华亭的眼睛,他的皮肤极白,面上一道血痕,便显得绮艳异常。他望向她的神情自若,眸中还有几分轻松之意。她没有停留,转身便走,只是这一幕在脑中不住闪现,她加快脚步,悄然跟上了崔伫。脑海中,回想起二人先前的对话。群青道:“长史以为,可有巧取的可能?”陆华亭:“崔伫已如惊弓之鸟,到这一步,不会为三言两语所动。”“那便只能豪夺了。”群青道,“但他若是一心求死,只想同归于尽,你我白白冒险。”“一心求死?没有人不想活。”陆华亭不为所动,“不信,娘子逼他试试。”“我可以逼他,但不想逞匹夫之勇。”群青说,“他分明知道,只要不说出账本下落,我们不会让他死。崔伫狡猾,有恃无恐,不会受我胁迫。”“我们不想杀他,不代表旁人不想。”陆华亭道。“你说……孟家的人?”群青道。“离间这数日,孟家不可能不出手。崔伫了解孟光慎,他只会做得比我们更狠。”陆华亭道,“这样吧。你先让崔伫浅尝一下受伤濒死的滋味,再让他等死。再老辣的人,心防崩溃,便如无头苍蝇,真帐应该可以浮出水面了。”群青道:“孟家的人也来相争,你我怎么抢得过?”陆华亭却望着她一笑:“你不是很厉害吗?凭娘子的本事。”……崔伫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穿行在来往莺歌燕舞之间,也借他们遮掩自己的身形。说来讽刺,厢房内已乱成一片,外面的客人却仍是欢笑热闹,浑然不知肆夜楼的夜晚发生什么。崔伫失血眩晕,两腿打战,凭借本能打开一个花娘的房门。他为今日,喝了许多酒,但到了这一刻,他发觉壮胆的酒全都化成冷汗浸染周身,脑子却变得混沌一片,恐惧追逐着他,找到被褥下一本账册和换好的银钱放在怀中。他知道一条逃生的小路,只要真帐带着,他的命还有人护,还有机会……崔伫感觉身上更冷了,因为地上显出一道纤细的影。他转过身,冷冷的眉眼,青黑的眼瞳。群青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他门后暗处,手里拎着一把刀。她的眼神太冷,一步一步逼近他,令崔伫腿脚发软。极度恐惧中,这张脸仿佛幻化成了笑靥如花的春娘,又化作了那些相似的女子的面孔,最终化作了十六岁时他喜欢的那个舞剑女郎,眉眼间有阳春一般傲然的英气。后来他凭借肆夜楼壮大祖业,记恨她的嫌贫爱富,便找人杀死了她。崔伫得意时从不恐惧,但此刻,恐惧却如潮水没顶而来,幻觉中,那舞剑女郎陡然一笑,一刀狠狠地捅至他胸口:“崔郎,我与那些姊妹总算能报此仇了。”崔伫扑倒在地,剧痛之中,意识到群青根本没有动手,背后扎着的,是一根从窗外射进来的弩箭。在弩箭射进来前,群青就闪到了窗边死角,见崔伫倒下,她以最快的速度捡起掉落的账本。崔伫爬将几步,拽住了她的裙摆,口中念念有词。群青心下一惊,强按住心绪,取出方才的假账本塞在他怀里,正犹豫要不要补一刀,却听清崔伫说的是“对不起”。她颤抖的刀尖慢慢放下,他的手慢慢地松开她的裙摆,仰起头,口中嗬嗬地望着她,竟抓紧了假账本,目光转向一旁,仿佛从来没见过她:“去交给……圣人……吧……”死士破窗而入时,屋内空空荡荡。崔伫倒在地上,已然毙命,手中紧紧攥着银钱和一册账本。“找到了。”他们将崔伫上下搜过一遍,取出账册,擦了干净,回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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