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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晨出工,金生和住在隔壁的兴元,搭档去罱河泥。“罱河泥”是江南农村特有的积肥方式,而且是很重的劳力活。两个人撑一条船,船到河中心后,俩人各站船的两侧,将手里的罱篙深插入河床底的淤泥里,然而使劲拖动罱篙,将河底的淤泥灌满罱篙底部的罱网里。那罱篙有两根长竹竿组成,粗一点的主竿安在罱网上,副竿连接着罱网上的夹具。待网里淤泥满了后,再操纵副竿合上罱网,然后使劲把罱网提出水面,分开夹具后,将网里的淤泥倒进船舱里。一网河泥再加上罱篙的重量,要有好几十斤重。如此一次次的重复,等船舱里装满河泥后,船的吃水线与河面几乎平齐,然后将船摇到岸边的肥塘前。
紧挨着庄稼田的河岸边,挖着无数只肥塘。每只肥塘有一张床大小,等船靠近肥塘时,岸上的人已在肥塘底部铺了一层干草,这时船上的人手持长柄大木勺,把船舱里的河泥泼进肥塘里,这叫做“淴河泥”。岸上的人持铡刀,把一捆捆稻草铡碎后,撒进肥塘里,铺一层草,淴一层河泥。等肥塘填满后,岸上的人跳进肥塘,用双脚踩实了,船上的人再淴最后一层河泥,让河泥把肥塘严严实实密封住。待发酵一段时间后,再扒开肥塘,把一担一担发酵后的肥料,撒进庄稼田里。它可作基肥,也可作追肥,在没有化肥的年代,它是江南农村里,种庄稼的主要肥料。罱河泥的人很辛苦,两个人每天的指标,最低是四船。劳动力强度、体力支出,比一般的活要高出几倍,但挣的工分,却高不了许多。
金生今日很幸运,头一船河泥罱到一半时,从他的罱网里跳出一条黑鱼,他心里暗喜,卷起裤腿跳进船舱。逮住了黑鱼后,双手举起那条鱼,招呼兴元来看。也就在他抬头的时候,一下子着了慌,只见兴元脸色发白,连罱篙也扶不住,身子突然一歪,人掉进了河里。
金生顾不上那条黑鱼,随即跳进河里,费了好大劲把兴元弄上船。兴元被拖上船后,好长一会才清醒过来,告诉金生说,自己头晕得很,没有力气站起来,金生情知不妙,赶紧摇起了船。
船进村后,金生把船靠在兴元的家门口,把兴元背进家里,然后扶他上床,让兴元的孩子快去田里,把自己的娘喊回来。
一会儿,兴元的妻子福珍,急匆匆赶回来,听金生讲了事情的经过后,看见丈夫躺在床上,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忍不住捶胸顿足,失声哭嚎了起来。兴元一家大哭小叫的时候,徐才根和金水土闻讯赶来,他俩先听金生讲事情经过,接着走到兴元的床前。
福珍正在床前为丈夫换衣服,见徐才根和金水土进来,她撩起丈夫的裤腿,让他俩上前看。徐才根一看兴元的双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双腿肿起,皮肤看上去油光光的,手指只要轻轻一摁,就呈现出一个深深的凹坑。徐才根叹气说:“兴元啊,倷真是老实头,脚肿成迭样,还敢去罱河泥。”福珍抽泣着说:“俚为了多赚两个工分啘。”
徐才根对兴元说:“倷就多休息几日,等肿消退再出工。”并且吩咐金水土,让兴元休息几天,工分暂且记上,对外不能声张此事。兴元见大队长如此关心自己,心里十分激动,双眼噙着泪水,向徐才根连声道谢。
金水土见徐才根处理此事这般认真,心里有些奇怪,出门时问徐才根,为什么要给兴元白记工分?徐才根叹了声气,不无担心地告诉金水土,兴元得的是浮肿病,是营养不良和饥饿引起的,别的村已有发现,兴元是黄棣村头一例,传出去的话,怕会引起恐慌。
金水土听了也十分担心,他向徐才根诉苦,说一头是吃不饱,社员干活没有劲,另一头是汪东林到处指手画脚,要在队里搞试验田,社员都恨透了他,都在背地里骂他。徐才根对汪东林也十分反感,只是碍着公社书记的面子,不敢怠慢这个公社文书。他暗示金水土,汪东林毕竟是公社派来的,凡事由着他的性子,真要有问题的话,来找大队协商。
这一天,金水土领着几个社员,在汪东林指定的试验田里锛田,黄纪元也在其中。别看黄纪元已将近六十岁,但干起农活来毫不逊色,只见他抡起手中的铁鎝,一铁鎝锛下去,四个铁鎝齿深深吃进土里,然后用力一掀,一大块新土朝天翻起,再敲击一下,大块的泥变成了细土。经他锛过的田,一眼望去平整匀称,一点也不零乱。
谁也不知道,在大家干得汗流浃背时,汪东林出现了,只见他手里拿一把尺子,蹲下身来量田里翻土的深度,量了一下后,他对众人直嚷:“田锛得弗够深,要再锛一遍。”
大家气呼呼围上前去,黄纪元把手里的铁鎝递给他,说道:“锛多少深算好?倷做个样子让大家看看[口圼]。”汪东林细皮嫩肉的,哪敢摸铁鎝柄?恼羞成怒地吼道:“我是来种试验田的,不是来锛田的。”旁边有人反讥说:“连锛田也弗会,倷哪哈来种田?”金水土在旁冷眼看着,一直不做声。双方僵持了一会,汪东林脸色灰一阵白一阵,弄得实在没趣,最后悻悻的走了。
这些日子里,跟着汪东林种试验田的社员吃足了苦头。他捧着几册农技书,来这儿搞试验田,倘若虚心一些,多听听老农的意见,事情可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他根本瞧不起那几个老农。指导过深耕后,等田里放了水,又说要肥足,把平时施二亩田的肥料,撒进一亩田里。等到要插秧时,他又搞出一个密植,先让人去秧田里挑选最好的秧苗,然后让人按他定的行距、株距来插秧。有人当面说他胡搞,他瞪大眼珠,反骂别人是死脑筋。
折腾过后,金水土拉着黄纪元和几个生产队的老农,一起来到试验田前。几个老农看了秧田后连连摇头,说种了大半辈子田,没见过这般种法,实在太糟蹋了,一亩田收四、五百斤也成问题。
黄纪元忧心地对金水土说:“秧插得太稝,秧苗密弗透风,肥料又是施过头,弄弗好要烂秧。”金水土直摇头,跺着脚愤愤地骂道:“杀千刀狗,俚掮公社书记牌子,来伲队里指手划脚。浪费队里肥料、秧苗弗算,还要五、六个劳动力,跟紧俚屁股头头转。”
金水土去向徐才根汇报情况,把他也拉到田头来。徐才根看后也摇头,但又无计可施,他对金水土说:“反正是二亩田,看俚将来哪哈向公社交代?”
在这段日子里,队里的劳动力变得突然紧张,生产队动员各家各户,凡是能干活的老人和小孩都要下田。柳氏和海祥,这些日子也每天去下田,海林在家照看海珍和海福。
柳氏每天出门前,都把海福安顿在床上,并且把帐子掖好,嘱咐他在床上躺着,不要下地乱跑,以免摔跤。海福很听话,独自在床上翻来爬去,有时也会拉开帐子,把头探出帐外,当阳光从窗洞投射进来,映在墙面上变幻出许多图案时,他会感到无比的奇妙,甚至连屋角落的一张蜘蛛网,也会静静地盯上老半天。
每当这时候,空落落的屋子里很静很静,在他爬累后仰面躺下时,他耳边会有一种美妙的声音,时而像许多虫子在鸣叫,时而又像有人在低吟。他不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只是静静地,专注地,聆听着这美妙的声音,直到合上眼入睡。
那种美妙的声音和神奇的感觉,一直珍藏在他的记忆中,以至后来成人后,他回到老屋里,想重新体验尝试,却再也没有如愿。许多年后,一个搞音乐的朋友,和他谈论起天籁,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朋友,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聆听过天籁。他向朋友说了儿时的体验,那位朋友不相信,对他说:“这是你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耳鸣,那是种幻听。”而他却始终不愿相信。
这天下午,柳氏又要出工去,临走前照例又把海福抱到床上。他还像往日一样在床上翻爬,爬累了后,仰面躺下聆听美妙的天籁。这一日,还没等他睡着,天籁声戛然而止,海林和海珍推开房门进来。
海珍撩开帐子,见海福醒着,要他下床来玩。他翻身下床,跟着海林和海珍进了堂屋,三个人在堂屋里玩躲猫猫游戏,两个人躲一个人找。后来轮到他躲起时,海珍找不见他,海林也帮着找,兄妹二人找遍堂屋里的角落,又去东屋、西屋逐个房间找,仍然找不到。
在兄妹二人着急的当儿,收工的大人,一个个进了家门,海珍哭哭啼啼告诉祖母,说海福不见了。黄纪元一听就急,骂海林没有看好小弟弟,海林也委屈,忍不住又眼泪汪汪。
四个大人分头找遍每个屋子,仍是找不到,柳氏回到堂屋后,一眼瞥见竖在屋角的那口棺材。这口棺材是在前几年,镇上的棺材铺即将歇业时,黄纪元去那儿买回来的,为了图吉利招口彩,一直竖放在堂屋的屋角。
柳氏心想,孩子总不会钻到里面去吧?但她还是走上前,挪开了堆放在棺材前的几捆柴草,棺材盖平时不盖实,下面有空隙,她蹲下身子朝里一望,想不到海福真的在里面,坐在里面睡着了。
柳氏一把抱出了孙子,埋怨道:“小心肝啊,倷哪哈会钻到寿材里去睏觉?”海福被抱出来后醒了,揉了揉双眼,指着那具棺材问:“好婆:寿材是啥呀?”柳氏说道:“寿材就是寿材,小倌弗许多问。”
柳氏惊讶,一个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怎么会钻进棺材里睡着了。黄纪元这时抚掌大笑,一把从柳氏怀里抱过海福,笑着说道:“小倌灵格,将来肯定要做官。”
吃过晚饭后,金生拿着全家的工分手册,去福泉家里记工分。黄纪元抱着海福去隔壁兴元家串门,自从兴元病倒后,他时常去探望。兴元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见黄纪元抱着孙子进门,笑着迎上前,从黄纪元怀里抱过海福,和他逗玩了起来。黄纪元问他身体好些了没有,福珍上前说:“纪元伯伯:我真弗晓得哪哈报恩?呒没金生救俚,俚命也呒没哉,呒没倷格偏方,俚毛病也好弗起来。”
黄纪元知道兴元得了浮肿病,想起早先爹娘在世时的一个偏方,他让金生和福珍去芦苇荡里挖来不少芦根,煎了汤后,让兴元连芦根一起吃。兴元吃了不少芦根,又将息了些日子,腿上的浮肿果真消了,人慢慢有力气了。
黄纪元见偏方有效,心里自然高兴,坐下来和兴元聊天。俩人刚聊了几句,金水土也来探望兴元,见兴元恢复得这么快,感到有点惊讶。兴元于是讲了吃偏方的事,连连感慨道:“多亏金生,多亏纪元伯伯。”
金水土和兴元聊了几句,话题又转到二亩试验田上。前些日子,真如黄纪元所料,田里的稻秧烂了不少。汪东林指挥社员去其它秧田拔来后补上。烂了又补,补了又烂,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秧苗。这几日秧苗返青了,要开始耘稻田,可田里的秧苗密得似韭菜一般,耘耙没法使。可怜那些被他指使的社员,只能跪在田里,在田里爬着除草,被他折腾得个个叫苦。金水土提起汪东林就满腹怒气,连骂了三声“狗”。
黄纪元对金水土说:“担心事体还勒后头,等到水稻分蘖、抽穗辰光,田里密弗透风,光照又弗够,肯定会有弗少瘪谷。到辰光,弗晓得阿会再从别格田里移稻?”金水土愤愤地说:“狗再想胡搞,我弗会派人工,大不了弗当队长。”
金水土起身告辞时,兴元拉住他,说道:“明朝我想出工哉。”金水土回答说:“倷再歇两日。”兴元笑笑说:“再歇,我自己弗好意思哉,队里人手紧张,连老人、小倌也下田哉。”金水土说道:“也好,先做两日轻生活试试。”说完后出门去。金水土走后,黄纪元抱起海福也起身告辞,夫妇俩把他送到了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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