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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雨浓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妈妈的脸色。妈妈手里攥了一块白手绢,一直在掖人中,她眉头紧锁着,嘴唇很苍白,脆弱但严肃。谢雨浓收回目光,又把筷子拿起来了——在席面上不动筷子是很没礼貌的事情,妈妈会训他。
谢家阿妈是读书人,改编制以前在平江中心小学做英文老师,后来事事都要编制,她爸爸坐过牢,所以出来了,后来就进了化工厂,平常也还是帮邻居家的小孩子补课,所以大家都叫她谢先生。谢雨浓觉得“谢先生”三个字把她妈妈叫老了,但她妈妈很受用。
妈妈是个古板的人,谢雨浓一直知道。
“谢先生,你福气好,养个儿子天天考一百分!”
谢雨浓心想,小学考一百分不是什么本事,但他没说话,这不是他可以插话的场合。谢有琴看向乖乖坐在一旁吃汤圆的儿子,用手绢又掖了掖人中,笑了:“没有,他这次就没考一百,语文考了九十七。”
“那也很好了!你不知道,我家阿大考了八十五,小学三年级就考八十五,我愁啊愁死了!”
说话的是谢雨浓同学石安的妈妈,他妈妈在家里踩缝纫机帮羊毛衫厂做私活,一直想要二胎,所以叫石安阿大,有阿大就会有阿二。谢雨浓知道,她嫌弃石安不够聪明,所以才要二胎。不过她跟谢有琴一样,身体不大好,所以也一直只有石安。
“让一让啊,上菜了!”
端席的人在拥挤而嘈杂的人群里穿梭着,是两个男人,前一个瘦一点,灵活一些,负责上菜;后一个胖得像两个人并成的一个,光头上满头油亮的汗,他负责端盘。谢雨浓伸脖子努力看了看,确认到是蒸白水鱼。
“来!小朋友当心啊!”
谢雨浓避了一下,那汤差点泼到他头上,不过这些人身经百战,并不会出岔子,最多……就是把汗滴到菜里。
鱼上了,大人们还在聊成绩,没人动筷子。谢雨浓看看妈妈,看看鱼,想了想,还是伸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谢有琴瞥见了,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她又放松了——谢雨浓把鱼放进了她的碗里。
阿大妈妈又开始惋惜,她的紫红色口红夸张得叫谢雨浓不敢直视她,语文书上说,这叫血盆大口。
“啊呀!你看看呀!小雨还会给妈妈夹菜!我家的,连酒席都不肯来!”
谢有琴用手绢在颈子边轻轻地扑,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旗袍,已经穿得够凉快了,但还是热。现在是八月,蝉叫得凶悍得像要吃人,酒席即便搭了凉棚也还是热,席面上除了八个冷盘,又全是热汤热菜,一场喜宴办得像十八层地狱上火刑。
谢雨浓额前的头发全部汗湿了,某一个瞬间他的睫毛沾到一滴汗珠,糊住了眼睛,他嚼着嘴里的东西,分神揉了一下眼睛,舌尖冷不防被啄了一下——苦的。
吃到莲芯了。
那一刹,声嘶力竭的蝉鸣和七嘴八舌的交谈似乎都停止了,他听见一根银针掉落到湖面,轻轻发出一声脆响——他听到了他的名字。
“哎,那不是小怀风吗?怎么没人看着,一个人站在那里。”
谢雨浓忍受着一腔苦涩,硬生生把嘴里的东西全咽了下去,扭头看向大人们指的方向。他被苦出眼泪,看世界像透过一层白色的透明毛玻璃看,所有人都蒙着柔和的光晕,不分明,但够温柔。戚怀风也是,他的身影,瘦瘦小小的,平时很锋利的样子,现在也只像一片薄而软的麦麸一样,飘在太阳底下,芒刺全都消失了。
他就那样站在那片烈日下的野地里,那些草长得跟他的人一样高,身后的河水缓缓被热风吹出波纹。
谢雨浓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却能感觉到戚怀风一如既往的那种诡异的坚决的眼神。小孩子不会有那种眼神,戚怀风是小孩子,但他就是有那种眼神。每当他这么看着别人的时候,他一定,他一定——
又要使坏了。
汗水蒸发,世界忽然清晰了起来,谢雨浓的目光慢慢聚焦到戚怀风的脸上——他黝黑的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得意得让人不明所以的笑。
谢雨浓愣了一下,筷子掉在了地上。
“小雨?”
噗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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