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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苏升舆,思绪又转到淑太妃身上。淑太妃近些日子越发不爱见人了,常日闭门谢客不说,纵然是她去,有时也会被阻在门外。她总担心太妃如此日日闭门不出,会闷坏了。今日初雪,更是惦记着太妃殿中炭火足否,衣衫暖否,便欲亲去瞧瞧,即便太妃不见她,隔着门问安一声,也是好的。雪已停了,宫道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扫去,故而抬舆的宫人们走得格外小心细致,速度便慢了些。绕过一处拐角,南薰殿高耸的斗角飞檐映入眼帘,很快便要至殿门外了。忽然一名宫人自远方飞奔而来,玄过见了他,稍稍慢了些,待那宫人追上,方止了步。那宫人凑到玄过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玄过容色一变,马上到明苏身边,躬身禀道:“陛下,他们动了。”明苏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抬了下手,玄过会意,忙高声道:“改道上华宫。”上华宫地处皇宫北面,是一座独立的宫苑。苑中宫殿楼阙皆备,尚精巧华丽,且遍植草木,每到夏日便是枝叶接连,遮天蔽日,兼之苑中还开凿了一湖,盛夏间,水汽蒸腾,上华宫凉爽舒适。故而历代帝王,常以此宫为避暑之所。只是夏日阴凉清爽,到了冬日,不免就显得森冷严酷了。郑宓到时,太上皇命人搬了一张躺椅摆在高高的露台上,他躺在上头,手里端着白釉爵杯。边上的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殿内帘中,一队乐伎正为其演乐,乐声悠扬而婉约,伴着这初雪、酒香,甚为惬意享受。侍立一侧的内宦见太后到了,慌忙禀报,太上皇睁开眼睛。自躺椅上坐起,扭头看过来,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抵触。相较明苏,他更不愿见太后。因总有些怵她。可人既到了,他少不得又得摆出些架子,斜睨着郑宓,冷道:“稀客,什么风吹了太后娘娘来。”郑宓径直走来,好似不曾听见他的话语,直至走到躺椅前,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句:“退下……”这二字轻描淡写,太上皇却听得心头一跳,他下意识地望向郑宓的身后,只见那后头。不止是太后带来的宫人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下了,连他近身伺候的近侍也跟着退下了,全然不顾他有什么吩咐。好似他这太上皇根本不存在一般。太上皇自然知晓他失大位,便是失势,再无往日的风光了。可眼见他连身边的宫人都做不得主,仍是一阵阵怒意地往上窜。他盯着平日在他身边伺候的那几名宫人恭敬地退下,退至无影了,缓缓地端正了坐姿,道:“人也退下了,你为何而来,尽可说了。”郑宓是急赶着过来,欲弄清明苏的事的,但眼下见了太上皇,她却另生了一番疑心。太上皇并非善隐忍之人,他年少时,只觉朝廷上下,宫苑内外皆不与他同心,为有一日能狠出一口气,忍了下来。但这些年,他作威作福惯了,脾气越发得大,竟至收不住,连丢了皇位,都不减狂妄。何至于今日,却堪称平心静气?事出反常必有妖。郑宓想,须告明苏一声,于此处更着意监视。太上皇等了一会儿,不闻郑宓出声,又道:“我已受制于人,要做什么,但做便是,不必在此浪费功夫。”他急于让她离开。郑宓听出来了,她刻意放慢了动作,缓缓地在近旁的一张杌子上坐了,不疾不徐道:“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上皇,臣妾特来拜见,问上皇安好。”太上皇闻言,双眉紧蹙,冷觑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道:“看也看过了,你退下吧,无事休来烦我。”说罢便又躺下了,合起眼来,状似欲眠。郑宓骤然间烦闷起来,这样一个人,如此无能,连遮掩心思都不会,而郑家满门竟是折在他的手中。但她再是气愤,仍旧按捺了下去,她记得她今日是为何而来的。火炉冒着热气,酒香四溢。当日明苏下诏,奉养上皇于上华宫。虽实为幽禁,然一应用度,也着实不曾苛待,这酒光是闻着香气,便知难得的美酒。酒香醉人,仿佛可醉入骨髓,使人恨不能大醉一场。然二人却皆存了警惕,悬着心,提防着。太上皇闭着眼,看似悠然安眠,却竖着耳朵听动静,等了好一会儿,未闻起身离去的响动,他睁开眼,似是随意道:“你怎么还在?”郑宓知他心急,干脆慢慢耗他的性子,闻言,徐徐答道:“上华宫景致虽好,可到底已入了冬,臣妾担忧上皇贪看风光,无人规劝,便欲搬来上华宫,侍候上皇。”她与太上皇名分上是夫妻,而今分隔两宫,太上皇必然心存不满,她主动提出要搬来。若是往日,太上皇必然得意,以为有颜面,但今日,却未必。郑宓说完了话,留意着他的神色,果然见他眼底划过一抹不耐,口中却极克制:“你要来也使得,但此处阴冷,不宜过冬,你明年春日再来吧。”郑宓淡淡一笑:“正因冬日严寒,臣妾方放心不下。”她刻意纠缠着,太上皇再是迟钝,也察觉出来了,他睁开眼睛,再度坐起,目光在郑宓面上打量,他原是欲自这人的容色间,瞧出些端倪来。可不知怎么,他一触上她的目光,心头便是狠狠的一颤。而后脊背处便是一股急往上窜的寒意,便似见着了索命的恶鬼。“陛下为何,不说话了?”郑宓的笑容略略扩开了些。自那日她说她便是郑宓,太上皇始终不信,以为荒唐,可心中却留下了一个影子,憧憧影影,阴森鬼魅,时不时便冒头,使他疑心重重,每到夜间便是噩梦缠身,有时是太后的面容,有时是那郑宓的相貌,全缠着他,要向他索命。他不敢再看郑宓了,想起什么,忙又振作起来,冷道:“此处用不上你,你退下吧。”“不急,臣妾再陪上皇坐坐。”太上皇不再出声,端起酒爵,同饮了一爵。又坐了会儿,太上皇看似还算镇定,但眼中焦虑之色益浓。郑宓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道:“那年皇帝自江南归来,入宫拜见上皇时,上皇可觉失望痛心?”她提起旧事,太上皇于此,哪还有什么失望痛心,而今只后悔当初未将明苏一并处死,留下了这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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