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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犀,你永不知死亡如影随行是何滋味。”姬琅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姬明笙伸手握住,冰冷、潮湿,记忆里那只干燥温热的手早已不复存在:“阿兄。”
姬琅收回手,低下头笑起来:“我每逢入夜,都不大敢安睡,担忧就此长眠不醒;我亦惧离宫出行,怕猝死人前,曝尸众目睽睽之中;我更不愿与磬儿父子欢常,忧他稚童便要亲目失怙。我偶尔登高远眺,看城郭巍峨,看众生碌碌,为名、为利、为怀、为生聚、为死别、为欢情、为愁怨,真乃缤纷万彩啊!可这些,与我这个将死的人,有何干系?”
姬明笙心口一痛,道:“阿兄曾惜恤百姓,忧思民生苦艰。”
“是啊,可我一个等死的人,又能如何呢?”
“阿父遍寻名医……”
“那又如何?”姬琅冷笑一声,打断她,道,“能不能寻到尚未可知,能不能医我,亦不可料,非到尘埃落定之时,我都是等死罢了。”
姬明笙浅浅呼出一口气,然后问道:“那阿兄意欲何为?”
姬琅瞳仁中异光连彩,似是枯木逢春,叶生花开,如静火燃烧,他道:“阿犀聪敏过人,难道不知阿兄的所求吗?”
姬明笙闭了闭眼,道:“阿兄非愚钝之人,还望三思而后行,阿父春秋鼎盛,阿兄所虑所求,都言之过早。”
“天真,届时焉有儿的活路。”姬琅斥道,“阿犀,你告诉阿兄:姬央想我死吗?姬殷盼我活吗?他日,他们会放我儿一条活路吗?阿父是天子,却也是人,是人,便有疏忽大意之时。”
姬明笙沉了下脸,告诫道:“阿兄,别干蠢事,当心万劫不覆。”
“阿犀,你再告诉阿兄,阿父待我的怜惜之心有几分?”姬琅已经听不进去了,“难道我不知此乃蠢事,可再蠢,也不得不为之,容不得我去选。”
姬明笙细细地看着姬琅,没有放过他脸上那些阴戾、那些静谧的疯狂、那些孤偏,压低声道:“阿兄,阿父容不得你的种种算计。”
姬琅笑起来:“看来阿犀不会站阿兄这边,磬儿不好吗?立长孙莫非无有先例?”
姬明笙黯然道:“前朝确有先例,然而,这世上有多少依例便可行的。”
姬琅大笑出声,笑罢倾身抬手如待她儿时般轻抚她的脑袋:“阿犀自去做你的天之骄女,余者,不必多问,不必多看,亦不必多管,我知你的心意,然而,开弓无有回头箭,我亦无意回头。”他顿了顿,漫不经心似得道,“金家也不知走了哪个门路,居然求到你的头上,想来你少不得要为他们张目。阿娘赠你通县山林时,我对地貌产极感兴趣,特地遣人走了一趟,那时我便知晓金家的那块地盛产朱砂,金家其时还嫌山林贫瘠,产出不丰。”
姬明笙想起了这桩旧事,道:“阿兄那时道:为君为官都应当知田地、海川、山林各有何出,方能叫当地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说要编一本《九洲万物志》,录各道各州各县山川河流与其上产出。”这也是为民生所计,可如今,姬琅却拿来与民争利。
“阿兄的谋划壮志,想来我是劝不了。”姬明笙道,他们要争的是这万里江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位子,是无上的权柄,焉是她能轻易左右,“只阿兄择人,亦需品行能力,如沐侯,明知与民争利之事不妥,不知劝诫兄长也就罢了,干的事还荒唐,打着我的名号欺人,小人行径。”
姬琅但笑不语,似有戏谑。
姬明笙讥讽一笑:“世间不缺豪赌之人,既做了赌徒,便要有满盘皆输的打算,阿兄,你看沐侯这个赌徒如何?他敢下注,想必里头还有我的缘故,皇家女为媳,多少也算一场退路,哪怕事发,皇帝不想女儿另嫁,把女儿的公爹送上刑多少有所顾虑。”
姬琅仍是笑,道:“总添些底气。”
“沐侯未免看轻了阿父。”姬明笙道,她这话亦是说给姬琅的。她阿父不触及逆鳞时,待臣子极为纵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都能一笑置之,触及逆鳞……杀女婿亲家又算得什么。
姬琅哈哈大笑,似十分愉悦,他让姬明笙驸耳,悄声道:“我管他死活。”沐家要贪从龙之功,他要马前小卒,各取所需,事败,他自身难保,难道还可惜一个趟水的棋子。
姬明笙了悟:“原来如此。”她苦笑道,“阿兄也知此事凶险,东宫属臣怕是多数不肯跟从。”再是东宫的班子,那也是宁可没前程,不肯掉脑袋,姬琅手头想来要用之人不多,这些人非是狂徒便是蠢货,以及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姬琅心知肚明,可他一心飞蛾扑火,哪里在意这些,狂徒也好,蠢货也罢,能用就用。
姬琅笑罢深叹一口气:“我倒想要如楼长危此等人中龙凤相佐于我,可惜楼大将军退避三舍。”
姬明笙道:“楼将军显是无意皇家事。”
姬琅道:“也是,他置身事外,于我亦是幸事啊。”
姬明笙无意再听下去,起身俯视着姬琅,平心静气道:“阿兄与金家争利之事,我叫人去处置,亦不会声张开来,你与沐侯之间,我亦当不知。将后,阿兄与沐家有任何往来瓜葛,都与我无尤,也别拿我做筏子,嫂嫂办的宴,若有沐家人,便无我,若有我,便无沐家人,不然,别怪妹妹不给嫂嫂面子,下帖相邀人却不至。”
姬琅收起笑,灰白的唇透煨不热的凉,他道:“好,不过,妹妹休夫,有悖贤德,为士大夫所不喜,妹妹也别怪你嫂嫂不与你同,加以批驳。”
“嫂嫂随意。”姬明笙颌首,复又抬了抬下巴,“这些小道手段,许是沉人稻草,于阿兄大业怕无多少助益。”太子妃要拿她的事做文章,以博迂腐陈规之士的欢心,于她,多些飞溅的唾沫,她若虚不可受,便要为言所杀,她若有底气,便是是非任他评说。
姬琅忽又笑起来:“阿父当初之言,许不是戏言。阿犀若是男儿郎,阿父说不定真会许以储君之位。”
姬明笙红唇轻启:“我若真有梳篦江山社稷、令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之能,便是女儿身也去争一争。”
姬琅怔了怔,强笑道:“妹妹有志气。”
姬明笙道:“自知,何其贵,非人人有之。”她又深深看了兄长一眼,“阿兄,阿犀告辞,你多多保重,慎思慎行。”
姬琅半点血色也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道:“去吧。”
姬明笙将心头各种杂乱的思绪,拢成一束,剪去细碎,转身离开了偏殿。殿外,太子妃牵着小皇孙,领着一干宫婢内侍,她看见姬明笙,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阿犀与太子说了好久的话,你们兄妹倒似知己一般,眼看天晚,不如一道晚膳,磬儿好久也没见到姑姑了吧?”她说着,示意姬磬叫人。
姬磬与姬琅生得极像,比之父亲更添几分文秀,腼腆害羞,他牢牢握着太子妃的手,文文一笑,唤道:“姑姑。”
姬明笙朝他一笑,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道:“来的仓促,竟忘了备礼,我那有个机括小马,说是墨家手艺,明日我遣来给你送来,磬儿试着拆开来,看看里头的各种小机括。”
姬磬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露出几分兴味:“可真?侄儿多谢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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